漫长的告别

我看着躺在气垫床上的爷爷，觉得很陌生，这个老人，看着跟我爷爷有点像，但又好像是完全不一样的人。

我的爷爷，鲜活地活在我童年的记忆中，深深地影响了我的一生。

他有一个超前的教育理念，就是鼓励我的父母尽可能地发挥我的潜力，引导我表达自己的想法，不要用传统思想压制我。所以在我很小的时候，他就开始鼓励我发言，一切皆可讨论，没有长辈晚辈之分。小学放了学，每天吃晚饭的时候，就是一场辩论大赛。他会问我对于很多事情的看法，哪怕是一部电视连续剧还珠格格，他也会跟我讨论一下对于人物的看法。虽然那时候聊了些什么已经不记得了，但是自由平等的理念已经深深融入了我的思想中。这大概是我受到的最早的思辨教育。回首往事，童年时候那些一起吃着晚饭谈天说地的夜晚，是我最开心的时刻。

这样的辩论中，也会产生一些矛盾，有时候我和爷爷会吵起来。这时候，如果爸爸妈妈不让我说下去，爷爷会制止他们，美其名曰让我发挥。后来我胆子越来越大，谁也不怕，跟我爷爷对拍起了桌子，爷爷慌了，对我爸爸妈妈说，你们，怎么也不管管？他俩笑得前翻后仰，说，你不是让她好好发挥吗？

爷爷是一个生活的战士。在他年轻的时候，他拼尽全力让他的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。退休后再次创业，开出了镇上第一家鞋店。一直到眼睛不好没办法再经营鞋店，才开始在家休息。但是他的心不允许他做一个无所事事的老人，每次有朋友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，他就要帮朋友奔走法院，解决难题。听说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人现在生活困难，他就帮他出谋划策，想办法跟政府申请经济补助。这个从毛泽东时代走过来的老人，对公平正义有着执著的追求。

爷爷每天五点半就起来了，主要原因是他的大脑总是很有活力，他不喜欢睡懒觉，也不喜欢家里人赖床。所以我们全家起得都很早，最晚七点钟全都起床了。早起可以做很多事情。小学时候，我六点起床以后会去家后面的乡间小路上跑步或者散步。秋冬时节，一个人走在清晨的乡间小路上，淡淡的白雾从田间升起，让人想起傲慢与偏见的结尾，伊丽莎白在清晨看到达西一个人徒步走过乡间前来见她的场景。直到今天，那些童年早起散步的场面，依然让我觉得浪漫而美好。长大后每次过节回到家里，起得没有以前早了，爷爷在楼下走来走去，特别想让我快点起来跟他聊聊天。有时候他会故意发出一点声音，当时我觉得真讨厌，难得睡个懒觉也不让。但是我内心知道，跟爷爷聊天的时间会越来越少，我努力让自己早点起来，下楼多陪爷爷一会儿。可惜，这样的时间还是越来越少，渐渐地爷爷没有力气再走到二楼，只能坐在楼下的沙发上等我。渐渐地他不知道我回到了家里，等到我早上下楼出现在他面前叫他，他才恍然大悟，问我为什么昨晚回来的时候没有叫醒他。渐渐地我早上下楼的时候他已经又睡过去了。渐渐地我坐在他身边他也不知道是我，我告诉他我的名字，他说有点陌生。

最近一次回家，爷爷的眉毛全白了。曾经他有两条又黑又浓的眉毛。他的眉毛很有威严，小时候常常令我害怕。每次看到他这两条眉毛皱在一起，我就惴惴不安。其实我很怕他生气的样子，但是他说做人不能懦弱，懦弱的人会被人欺负，他希望我做一个坚强的人。所以即使我最害怕的时候我也强撑着自己跟他辩论，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。一直到他88岁的时候，他的头发白了，眉毛依然是乌黑的。他的女婿开玩笑说，眉毛黑就不要紧，如果眉毛白了可能真的老了。

没想到这句话成真了。突然爷爷的眉毛就全白了，前几天还可以走路的他，突然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。他似乎还在我面前，但是总觉得那个霸道又可爱的爷爷已经渐渐离我远去。他似乎在用很慢很慢的速度跟我告别，让我一点一点习惯他从我生命中消失。如果说万物守恒，那那个戴着厚厚眼镜的爷爷，那个梳着几十年不变的毛泽东发型的爷爷，那个不肯认输充满正义感的爷爷，那个有时候把我气得牙痒痒有时候又很可爱的爷爷，他去了哪里？

曾经有一次回家，看到躺在床上的爷爷，我特别想告诉他，爷爷，其实我在上海的时候经常想起你，我特别想你，你不是孤单一个人。可是我没有说出口，我只是摸摸他的头，把他冰冷又瘦骨嶙峋的手放在我手里。

这几年回家的时候，他经常跟我说，爷爷现在脑子坏掉了，因为他开始忘记一些事情，或者突然大脑短路了。上天慢慢收回了他的眼睛，他的大脑，他的听力也越来越差。我常常想，一个亲人突然离世，和慢慢衰老离世，哪一种方式可以让人少一点痛苦。第一种可能是撕心裂肺的剧痛，可是第二种，又何尝轻松。十几年了，岁月这把钝刀，依然没有办法让我的心痛到麻木。